2013年12月,我曾對臺灣高山族舞蹈文化有過一次10天的探訪之旅。祖國寶島濕潤的空氣、秀美的山川令人印象深刻。此外,那些高山族多彩的習俗、天籟的樂音、翩遷的舞姿更是讓我難以忘懷。用心體味,我從臺灣高山族舞蹈文化的發(fā)展歷程得到昭示: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或許可以從交鋒化為和諧;我們或許也能夠找到文化自覺的新路,而不至于迷失在“現(xiàn)代化”對傳統(tǒng)遺產的消弭中……
臺北·舞蹈文化的擔當者——學人劉鳳學
在舞蹈界,臺灣新古典舞創(chuàng)始人劉鳳學先生久負盛名,是我們此次行程首先要拜訪的重量級學人。熱情的劉先生不僅把見面地點約在了臺北市家中,還特地邀請我們跟她共進午餐。
劉先生的家,幾乎到處都是書,儼然一個小型圖書館。滿頭銀發(fā)、目光炯炯的劉先生有些歉意地說:“看我這個房間差點連個座椅都放不下”。我在北京也去過許多大學者的家,但劉先生作為一位舞蹈學人,家中竟有如此巨量的藏書,著實令我有些震撼。
89歲高齡的劉先生出生在黑龍江省嫩江縣,滿族人,長白師范學校畢業(yè)。而劉先生早期的田野調查與研究創(chuàng)作,與我此行的調研有著密切關聯(lián)。
上山,到高山族中間去
“大概念初中的時候,有個日本小男孩名叫高橋英一,他寄給我一張明信片。上面畫了兩棵椰子樹,樹下有幾個臺灣高山族阿美人,頭飾很漂亮。他知道我很喜歡舞蹈。從那個時候起,我就很向往臺灣,像埋下了一顆種子。1949年,我隨校遷到臺灣。一來,就扎進高山族舞蹈里了?!?/p>
說起上個世紀中期的田野經歷,劉先生記憶猶新:“曾經爬山一走就走一天,到了目的地后住一段時間再回來。那時候到山里去做研究需要申請,我先向當?shù)乜h政府寫一信,說明我要去參加高山族的豐年祭,哪一天去哪一天回,請招呼我一下。我自己找到山下的派出所,請他們找兩個年輕的高山族接我上山,每次路上一走就是八九個小時?!?/p>
“當時,參加豐年祭的都是本族群的人,氛圍原始樸實,也很清靜。現(xiàn)在,社會傳播工具太發(fā)達了,年輕人一聽說哪里有豐年祭都涌進去了。熱鬧了,但好像失去了當初的氣氛。”
劉先生的敘述,把我?guī)нM了那個田野場景。
從1954年到1979年,劉先生每年都到高山族住地實地開展田野調查,收集保存相關文化資源,并在其基礎上進行創(chuàng)作。談到阿美人的甩發(fā)舞、布農人的八部合唱、賽夏人的矮靈祭等,劉先生如數(shù)家珍,娓娓道來。她曾對阿美、排灣、鄒、賽夏、布農、卑南、雅美等九個族群的舞蹈進行深入的田野調查,并創(chuàng)編了以高山族舞蹈元素為基礎的舞蹈作品,如《云豹之鄉(xiāng)》、《沉默的雛鷹》等,撰寫了專著《高山族舞蹈研究》??梢哉f,劉先生是臺灣從專業(yè)角度研究高山族舞蹈文化的第一人。
“應該給民族留一點文化財產”
劉先生的另一項重要貢獻,就是運用拉班舞譜重建中國的傳統(tǒng)舞蹈、記錄中國民族舞蹈特殊動作及其個人的現(xiàn)代舞蹈創(chuàng)作。她說:“我當時主要是想了解一下,拉班舞譜可不可以寫我們民族的東西。比如我們手腕的動作很多,道具很多,槍、劍、水袖很多,后來我就寫了幾個,寫了九支舞,覺得可以用。此后,凡是我創(chuàng)作的舞蹈我都用這個舞譜記錄下來。記錄下來就等于建立一個新的文本。那這個新的文本就是世界的語言,你可以用它去跟世界溝通?!?/p>
對于舞蹈這種轉瞬即逝的表演藝術而言,某種程度上其生命只存在于首演時舞者的能量穿過空間、時間,與觀眾心靈交接撞擊出火花的一剎那。而這一剎那也正是舞蹈作品面臨死亡的臨界點,有如晨光乍現(xiàn),然后隨著幕落而日暮。即使日后重演千萬次,也難捕捉回來首演時的激情與舞作的生命力。舞蹈的歷史文獻,除殘存于舞者的“運動感覺”、身體記憶之外,其他由舞作引發(fā)的衍生文字(如評論等),由不同文化背景、藝術修養(yǎng)、價值觀的人們從不同視野角度所作的理解詮釋,其實都是舞蹈作品本體之外的存在。因此,劉先生常常思考如何將運動感覺轉化為書寫符號,建立完整的舞蹈文本,以保存人體動作文化。
為了這個目標,劉先生于上個世紀70年代初期專程到德國追隨克努斯特(Albrecht Knust)教授,研究實驗以拉班舞譜書寫中國民族舞蹈的可能性。拉班舞譜由拉班(1879-1958年)所發(fā)明,1928年發(fā)表于德國。這個舞譜可以書寫人體動作之時間、空間、力度及重心移動,舞者與舞者之關系,舞者與道具之關系,并且可以提供研究者及重建者最詳實之資料。以拉班動作舞譜作為舞蹈文本的書寫工具,有如音樂五線譜之于音樂的關系,意義重大。
劉先生專業(yè)學習拉班舞譜后,依據(jù)中國中古世紀和中世紀文獻中的文字舞譜及圖像舞譜,重建了618-1644年間的音樂和舞蹈,包括唐朝的樂舞、儒家舞蹈以及韓國方儒家舞蹈所作的宗廟舞蹈,同時,也錄影記錄整部舞蹈作品。
建立中國傳統(tǒng)舞蹈文本——這種可書寫、可供閱讀、可供研究分析、更可供重建再現(xiàn)于舞臺上的舞蹈記錄,涵蓋創(chuàng)作、演出、社會反映,能為舞蹈建立歷史存證文本、建設舞蹈文獻檔案。而這些,在我看來,對于舞蹈文化的傳承和保存來說,其價值相當于舞蹈文化領域的《四庫全書》。
“我很榮幸,也非常驕傲。由于我生長在一個文明古國,深厚的文化孕育了我的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和研究能力?!睆膭⑾壬膭?chuàng)作靈感和創(chuàng)作主旨中,我們很容易看到,她骨子里浸潤著中華文化的血脈,而悠久燦爛的中華文化也給予她豐富的滋養(yǎng)。她的舞蹈交響詩作品《大漠孤煙直》,靈感就來自唐朝詩人王維的詩作,舞臺設計構想則來自科學家及文學家張衡發(fā)明的地動儀。劉先生的高妙之處在于,通過舞蹈的身體和相關的舞臺、美術、道具、服裝、音樂等將古今中外優(yōu)秀的文化傳統(tǒng)演繹出來,以身體舞動的方式、以舞美造物視覺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與觀眾分享。
從平面到立體,再從立體的舞臺舞蹈轉化記錄為平面的紙質的舞蹈文獻,劉先生完成了一項許多舞蹈人想都不敢想的巨大工程。她的研究和探索,既把我們帶到古代中國舞蹈文化的歷史傳統(tǒng)中,又讓我們回到現(xiàn)實的、民間的、民族的遺產傳承中。因此,劉先生也從一個個體的學人變成為文化的引領者。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她的家不再僅僅是私人化的生活空間,從家到圖書館的功能轉化完成了其主人的社會文化擔當。
花蓮·“三篇野菜的故事,開辟了一個新的領域,變成了這輩子的一個事業(yè)”——原舞者執(zhí)行長吳雪月
我能結識臺灣省的本土舞者和學人,是一種深厚的緣分。這要感謝鄒人文化領袖、臺灣東華大學原住民民族學院院長蒲忠誠先生的引薦和周到安排。
從臺北到花蓮的太魯閣號快車沿著臺灣島東海岸南下,西有中央山脈,東有太平洋海岸,山林茂密,海洋無際,果園稻田,一路美不勝收。受蒲先生之托,東華大學的楊政賢教授把我們帶到原舞者駐地花蓮縣壽豐鄉(xiāng)。
原舞者:回到原鄉(xiāng),傾聽自然和祖先的召喚
原舞者的前身,是1990年在高雄市草衙山胞會館誕生的“原舞群”。我以前并沒有看過原舞者的演出,但據(jù)說這是具有國際水平的舞蹈團。本以為這樣的舞蹈團應該有很大很像樣的辦公、排練演出等場地,但映入我眼簾的卻只有兩棟小小的房屋,排練廳也過于簡陋。
為何稱之為原舞者?這樣的舞團在臺灣是如何產生的?走過了怎樣的歷程?在這樣艱苦的條件下能排演什么樣的作品?對我們專業(yè)舞蹈院校有哪些借鑒和啟發(fā)?帶著一連串的問題,我與今昔兩位理事長以及駐地團員之間的訪談徐徐進行。
原舞者是由臺灣高山族精英組成的團體,故此每位舞者也可稱之為“原舞者”。初期有33名團員,除副團長之外,沒有一個是真正學舞蹈出身的。現(xiàn)在,駐地團員只有10位。我們見到了其中的4位,包括最早的舞者,堅持到今天的元老級舞者,還有藝術總監(jiān)懷邵·法努斯(阿美人)。后者高大魁梧,雙目有神,眼窩深陷,顴骨突起,看起來有點年紀了,但仍有少數(shù)族裔特有的英俊帥氣,進原舞者團已有22年。他對我解釋說:“原”字意涵溯本追源、薪火相傳,其使命是研習、采擷、推廣族群文化特質及人文風貌。
“來自高山云嶺的呼吸,來自大海潮汐的脈動,孕育美麗島上高山族的舞脈,展現(xiàn)臺灣藝術生命的真容,開創(chuàng)世間人文景觀的妙境。原舞者,祖先歌舞的傳承;山水篇,臺灣美學的天機。”在第一次全島巡回公演簡介中,如此的文字道出了原舞者的魂。原來,“原舞者”飽含文化蘊含,富有美學追求??!但這樣說的人很多,要真正做到何其難哉?更何況這樣一個沒有常規(guī)經費支持的民間舞蹈團。
原舞者現(xiàn)在的執(zhí)行長吳雪月女士,無疑對舞團當下的經營和生存狀況最有發(fā)言權。她是7年前受孫大川先生影響來到原舞者的,自嘲是“被孫老師陷害的”?!安贿^真的,我一輩子都很感激他?!痹咀鼍旖坦俚膮抢蠋煟诵莺笫軐O大川約請寫了三篇關于野菜的文章,而被推薦到原舞者做了執(zhí)行長。從跟舞蹈藝術毫無關聯(lián)到研究少數(shù)族群的植物飲食,從第一年想離開到如今她自己的不舍……是什么留住了她?
由于沒有穩(wěn)定的企業(yè)贊助支持,要維持一個舞團的田野作業(yè)、新劇目編創(chuàng)、日常排練演出、服裝道具以及基本生存,其實非常困難。談及最難、最艱辛的感受,她說:“我現(xiàn)在幾乎每天都在想,該怎樣留住剩下的這幾個人。我就開始算,明年的經費夠不夠。很頭痛啊,我舍得裁哪一個?”吳女士話語中充滿無奈和壓力……
盡管艱辛,2013年原舞者排演的新劇目《找路》仍然獲得一片叫好。編導是阿美人出身的布拉瑞楊,做過林懷民云門舞集的編導。當時,吳執(zhí)行長想辦法拉來大企業(yè)的董事和外國友人觀看,都說很好,值得推向國際舞臺?!俺3N覀兊难莩龆际亲约喝丝?,不行,我們應該要讓更多外邊的人來了解。我們這里的高山族只占總人口的2%,我們應該要讓那些98%的人來看。我一直覺得這是我們很弱的部分。”吳執(zhí)行長看到了問題的癥結。只有演出,沒有營銷和傳播,這不單是民營藝術團體的發(fā)展困境,也是我們諸多院校團體、國際級大團體發(fā)展不力的重要原因。林懷民云門舞集的成功,不僅有傳統(tǒng)中國哲學和文化的內核、現(xiàn)代舞蹈的語言形式,更得益于其整個演出產業(yè)的全程經營。
不知道原舞者還能輝煌多久,不知道原舞者何時因為沒有經費不再排練演出,但他們追尋的薪火相傳、文化守護的信念一定會伴隨他們的演出,印刻在一代人的記憶中。他們原本的文化傳承路徑亦如我們舞蹈文化的田野工作:演出前深入民間山野感受學習,拜當?shù)厝藶閹?,并發(fā)掘這些歌舞背后的文化意蘊,取得族群的了解和信任,進而對采集的素材進行系統(tǒng)整理并呈現(xiàn),與現(xiàn)代表演藝術的理念相結合。這種做法使原舞者團員、觀眾與當?shù)刈迦酥g產生文化的共鳴。實際上,這就是原舞者的宗旨和回歸路徑:回到田野,回到自己的原鄉(xiāng)?!堆不厥涞挠∮洝贰ⅰ栋俸蠎佟?、《回夢》、《懷念陸森寶》、《找路》……20年間,原舞者學習傳承的足跡遍布整個寶島。
民間傳統(tǒng)文化的生存博弈:找路
在臺灣,類似原舞者這樣的民間文化藝術團體大大小小有上千個,如林懷民的云門舞集,不僅在臺灣家喻戶曉,在全世界也有相當影響。這樣的舞團以其優(yōu)秀的作品和成熟的經營推廣模式,已獲得社會主流資源和話語權。劉鳳學的新古典舞團也有固定的基金支持和穩(wěn)定的排練場所,能得到政府的資助定期演出,與社會主流、社區(qū)形成了資源共享和互惠的聯(lián)系。類似的還有陳美娥的漢唐古典舞團。這些舞團,都以呈現(xiàn)中華文化審美觀、哲學觀和藝術為最高宗旨。
但是,類似原舞者這樣旨在回到原鄉(xiāng)、傳承高山族舞蹈文化的舞團,其生存與發(fā)展并不樂觀。在原舞者簡陋的排練場,觀看嘟嘟、懷邵·法努司幾位駐團演員的排練讓我感到,原舞者是真正與祖先共舞的人,但他們在全球經濟一體化、文化趨同化、社會信息化的今天,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危機。根據(jù)臺灣學者對阿美人宜灣部落舞蹈現(xiàn)狀的調查,老年組參與率達到百分之百,而青少年組的參與率逐次下降,只到百分之五六十。高山族的歌舞大部分只在祭祀期間才練,其他時間不能練。此外,一些部落的歌舞其實不適合搬上室內舞臺劇場演出。原因是劇場的條件是時間壓縮、焦點集中,讓高山族老人在劇場演出十分辛苦。更為重要的是,在一個封閉的演出空間,借助復雜的現(xiàn)代舞臺技術,對于傳統(tǒng)的族群樂舞傳人,不僅遠遜于山水之間的時空區(qū)域,某種程度上還會束縛其手腳、身體、全部的感覺和情感。在原野間,他們可以與山林對話,與大地共呼吸,而在現(xiàn)代劇場面對的則是現(xiàn)代化的燈光音像,只能與機械相對。機械的形式往往大于真實的人存在,人束縛于機械,靈感全無,心靈的自在受到影響。尤其祭祀性的儀式歌舞,更不能抽離土地和固定的神圣時間而搬到現(xiàn)代劇院演出。高山族的舞蹈文化如何在原鄉(xiāng)得到保存和傳承?又以何種方式進入現(xiàn)代都市劇場?傳承和發(fā)展還需要不懈的摸索。
無論路途如何艱辛,我們都要堅持。這次對臺灣高山族舞蹈的田野考察,其實也是隔海相望的聲援和回應!關于民族文化的傳承和發(fā)展,我們都在“找路”,我們一直在路上……
欣慰的是,原舞者的出現(xiàn),至少對各族群的年輕人有較大刺激,促使他們重新了解、學習自己的傳統(tǒng)文化。花蓮縣壽豐鄉(xiāng)光榮村媽媽教室的組織者葉芬菊說:“母語、舞蹈等都快失傳了,但我們要把魂傳下來?!彼f的“魂”,就是高山族的文化精神。在這個意義上,原舞者的文化復興和文化催生力量遠遠超過通常所說的藝術功能與價值。
臺東·南王花環(huán)部落卑南人母系家長——高山舞集文化藝術團團長林清美
為了討教、叩問卑南人的生活習俗、舞蹈文化等,蒲先生安排我們從花蓮直接到臺東。他的朋友林志清研究員(臺東南王部落的卑南人)從臺東火車站把我們直接送到林清美老師家。林家院子里,她的老伴正用樟木制作卑南人的腰刀刀鞘。82歲高齡的老人話不多,好像不太會說漢語,但慈悲安詳。看我對刀感興趣,他隨即從室內取出一把漂亮的刀給我。卑南人三四月份婦女節(jié)的時候要佩戴腰刀,到野地砍柴用,只有媽媽級年齡的人才可以配掛刀,后來就變成禮刀裝飾了。這是民族工藝品從實用生產生活工具走向工藝審美的一條通則。林志清說“能做刀的人不多了,都是我的長輩?!?/p>
見到林清美老師,有一見如故之感。老人開著車進院,非常利索地停車、鎖車,有點部落男性酋長的勁頭。年過76歲,她卻儼然看不出一點老態(tài),行動干練、幽默開朗、能歌善舞,現(xiàn)在是高山舞集文化藝術團的團長,也是當?shù)乇澳先嘶ōh(huán)部落學校的校長兼族語老師,還是婦女會會長。直覺告訴我,這是一位閱歷豐富有故事的老人。
《我們都是一家人》:家宴上的歌舞
入夜,在林家的家宴上,我有幸更真切地了解到一些卑南人的歷史。林清美老師召集來七八位伙伴,邊吃邊唱卑南民歌。一如其他臺灣高山族的歌謠,它們都是絕妙的詩篇,也是質樸的生活頌歌。歌聲里,有祖先對于人和事物的體悟,有族人之間相互的關懷,有男女之間的思念,有對于神靈的敬畏,有對于大自然的感恩……唱給我們的歡迎歌尤其質樸,情感真摯:“我們圍坐在一起歡聚的場面非常美,我們相聚在一起非常美,我們一起唱歌,一起跳舞?!?/p>
“你的家鄉(xiāng)在北京啊,我的家鄉(xiāng)在南王屯,從前的時候是一家人,現(xiàn)在還是一家人,手牽著手,肩并著肩,輕輕地唱著我們的歌聲。團結起來,相親相愛,因為我們都是一家人,現(xiàn)在還是一家人!”
不知不覺,我們沉浸在卑南人的歌舞之中。男女依序拉著滿溢張力的手,兩腳有力地交互蹲跳,上半身扎實不動,結束時有一種身體達到極致的感覺?;驓g愉,或悲情;插秧割稻,種小米……歌舞只是一種形式而已,更重要的是它闡釋的人與神、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說到底,這就是生命的意義!
書寫音樂傳奇的卑南音樂家
與林清美老師等人的交談中,他們不斷提到一個人,每當說起這個人他們都洋溢著自豪和夸耀的神情。這個人,就是頗受卑南人愛戴的文化音樂人陸森寶。巴力哇歌斯是陸森寶的真名?!鞍土Α笔秋L,“哇歌斯”是旋風。他從傳統(tǒng)中走出,又融入到傳統(tǒng)中去,曾創(chuàng)作過許多膾炙人口的歌曲,旋律和情感都源自古老的民謠,諸如《美麗的稻穗》、《祭誦祖先》、《蘭嶼之戀》、《懷念年祭》、《俊美的普悠瑪青年》等。
“我工作的地點是在離家很遠的地方,我沒辦法經?;丶姨酵改概c親友。
但我永遠都不能忘記與家人相聚時那種溫馨的日子,我的母親給我新編了花環(huán)戴在頭上,盛裝參加舞蹈盛會?!?/p>
這是陸森寶先生的遺作,好多人都會唱。1988年3月24日,他在一塊小黑板上寫下這首歌,兩天后安詳?shù)刈咄耆松贸?,享?9歲。這位卑南民謠之父,遺作竟是提醒村子里外出的年輕人不要忘記故鄉(xiāng)的年祭,不要忘記年祭大家才能在一起的珍貴時光。對于當下的社會和高山族年輕人而言,這無疑是老人臨終的文化囑托。
屏東·“脫鞋子的好茶部落”——住在魯凱人媽媽家
坐火車從臺東橫穿中央山脈,由東海岸到西海岸,我們抵達此行的最后一站——屏東高山族文化園區(qū)。天賜良機,聽說在屏東縣霧臺鄉(xiāng)新好茶村(當?shù)厝朔Q之為“好茶部落”)正好有魯凱人的婚禮,同時還將舉辦一個本地文化再生的活動,我們一行趕緊前往。
位于山頂?shù)暮貌璐澹怯婶攧P人和排灣人混居的新村。2009年8月8日莫拉特風災后,在各方贊助支援下政府主導建設了這個統(tǒng)一規(guī)格的新村,現(xiàn)有177戶,約300多人居住。在魯凱人這個傳統(tǒng)的婚禮上,盛裝的男女老少手拉著手跳四步舞。動作雖說簡單,卻讓我感受到西方宮廷舞蹈的高貴和盛大。在村子里的短暫停留,最有收獲的是偶遇了魯凱人老師蘭美錦和畫家盧起村。
“我們小時候好期待過豐年祭”
蘭美錦66歲,就住在和我們結對子的魯凱人接待家庭媽媽家的對面。閑聊中,蘭老師給我講述他們搬遷到這個地方的前后經過。
高山族稱好茶村為新好茶,乃原先住地的名稱。這是第三次遷徙,第二次遷徙是上個世紀70年代末期從山地鄉(xiāng)山地村搬到好茶村,此前還有一次。蘭老師的父母都住在舊好茶村,2012年才搬入現(xiàn)在的好茶村。災民搬進前,援助方已在新房子里備好了電視機、冰箱、洗衣機、電飯鍋、煤氣灶、熱水器、餐桌、床、衣柜等生活必用品,但對于遭遇天災突然間失去一切的部落居民來說,仍然感覺屋子里空空的,感覺什么都沒有了。在舊好茶村時每家每戶每口人都有地,可以種地瓜、小米,還可以摘野菜。一些家庭把田荒了,外出打工,由于語言不通、文化水平低,開始只能做清潔工等粗活。多數(shù)年輕人都到臺北的工廠謀生,只留下老人和小朋友。家長有的帶小孩到都市讀書,原來村子里的學校僅剩下兩三個小孩,以致成為空校被廢置一旁,老師被迫調走。
蘭老師原來在村子里的小學教書,已退休12年。她有一個女兒,在高雄做護工,會講魯凱語但不流利。如今,蘭老師每周帶領村里的老人做健身操、幫他們做午飯,服務長年無依靠的空巢老人,都是義工性質的。我甚至有點心疼蘭老師,因為她自己也老了。對此,蘭老師顯得異常淡定和平靜:“沒有辦法,老人無人管不行,互相照顧吧?!?/p>
蘭老師除了在村子里做義工,還在常榮百合國小、黎明國小兩所學校里義務做魯凱族語老師,每周三節(jié)課,其實只有四五個魯凱人學生。她自編歌謠、舞蹈、故事,還做服裝、玩具等,教魯凱語的同時也教習魯凱人的傳統(tǒng)文化。她說,孩子們學習族語很困難,如果用歌和舞的方式更容易接受些。
過去,魯凱人以小米的多寡論貧富。豐年祭總是在小米和南瓜等所有作物收回來之后舉行,以村為單位過。蘭老師說她小的時候,收獲祭要持續(xù)兩個月,其實這也是休耕的時間。期間,族人都聚在一起,歡歡喜喜地準備釀小米酒,今天你家,明天我家,后天她家,一邊勞作一邊歌舞……男人結伴出去打獵、捕魚的成果,大家也一起分享。
現(xiàn)在的時代不一樣了,到新好茶村以后就更不同。蘭老師告訴我說,似乎接觸到錢就改變了,在舊好茶村一分錢沒有生活也很好,也沒有乞丐,誰有困難大家都會幫。在家里爺爺奶奶講故事,感覺十分溫馨。眼下,她感覺“民族的文化就要失傳了?!必S年祭簡化了,祭祀的時間縮短了,祭祀的內容也單調了,甚至對于年輕人好像沒有什么意義了。蘭老師充滿懷念地說:“我們小時候好期待過豐年祭!”
令老人們悲傷的還有一件事,那就是洪水把家里的墓地沖毀,搬遷到新好茶村后,尚沒有找到清凈之地安頓故去的靈魂。
“你來這里也是用精神安慰我,我覺得明天會更好!”
在接待家庭魯凱人媽媽家,難得遠離都市的喧囂和污染,我們每晚都睡得十分香甜。
清晨早起出門,我先是對住宿的魯凱人媽媽家的房屋打量了一番。聽說這家媽媽的父親是有名的木雕師,果然房子的外墻及墻沿大多裝飾著魯凱英雄的木雕神像和傳統(tǒng)圖案。轉過身,發(fā)現(xiàn)對面人家墻壁上的圖畫卻明顯不同。一個畫得很大的花瓶插滿百合花,一位老婦人用手托護著;旁邊,是一位英雄獵人的形象。遠遠地拍照不能盡興,我便徑直走到對面人家。按照好茶部落的習俗,我脫掉鞋子,進入這家人的院子里,近距離地欣賞墻壁上的畫。房子中的主人看到后出來跟我打招呼。這是一位頭發(fā)和胡須都已經發(fā)白的老者。我問墻上的畫是誰畫的,他說是他的朋友盧起村,就住在村子里。老人欣然應允我的懇請,帶我找到了這位畫家。
盧起村在墻壁上所畫的畫,原來都是為了表達對NGO等社會各界的感恩之情。他對我說:“你來這里也是用精神安慰我,我會覺得明天會更好!”“你到北京跟人講臺灣有個畫家名叫盧起村,個子矮矮的。這就是對我的肯定,我也就有了更大的空間。跟你認識,就等于擴大了我的世界?!碑嫾胰绱巳谕ㄩ_闊的胸懷,讓我感佩不已。我說想留一幅他的畫作紀念,他允諾中午畫一張速寫給我。
畫家介紹他家對面住著一對勤奮的夫婦,女主人叫瑞珍,拉我過去看看。
這家是魯凱人的貴族,房子外墻上裝飾著百合花的頭冠及勇士頭像。畫家仔細介紹了所畫之物的象征意義。百合花在魯凱文化里有著特別重要的意義,而貴族勇士頭冠上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有豐富的文化含義,既不能多也不能少,更不能僭越等級的差別。因此,即使到今天,魯凱人的房屋裝飾和圖案同樣表現(xiàn)出了這種差異。
中午時分,盧畫家推著三輪車來到魯凱族媽媽家對面的人家,架起畫架攤開繪畫工具,讓我坐在椅子上為我畫人像速寫,他說時間不夠,只能畫速寫,但他驕傲地說他是全臺灣畫速寫最快的人。我聽從畫家的指導,安靜地當起模特兒。記憶中,這是第一次像模像樣地做模特兒讓人給自己畫像。一會兒之后,他就畫好了,還題款“難忘的一天”。這幅個人像,是我此次來臺灣考察得到的最好禮物。
更讓我感動落淚的是,離別之時,盧畫家足足用了3分鐘時間,鄭重地為我們吟誦了祝愿順利平安的長篇祝禱詞。
臺灣之行,滿眼是別樣美麗的風景。當然,最打動我的還是那些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奮力前行的人們,那些臺灣高山族舞蹈文化的傳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