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魯番,在戈壁、沙漠和綠洲之中
我的頭上,身體上,落滿了恢宏的土黃色。吐峪溝的清真寺、麻扎是土黃的,千佛洞、佛塔等遺跡是土黃的,無數(shù)古老民居的石階、葡萄晾房是土黃的,就連火焰山南的樹柏溝、二塘溝、斯?fàn)柨烁?,還有魯克沁綠洲的東南邊緣的庫木塔格沙漠都像是土黃的冊頁,漫卷在這火焰般的吐魯番的綠州內(nèi)部。
魯克沁是突厥語,是“居民稠密”的意思。僅魯克沁綠洲一鎮(zhèn)(魯克沁)三鄉(xiāng)(吐峪溝、達浪坎、迪坎爾)就有10余萬維吾爾人。在他們創(chuàng)造出的深不見底的綠洲文明中,十二木卡姆無疑是王冠上的飾品。
王冠上的飾品
在新疆北部,最古典、最原汁原味的十二木卡姆在吐魯番的魯克沁。
那個冬天的古爾邦節(jié),想聽十二木卡姆的期待使我們來到吐魯番這座古老城市的邊緣鄉(xiāng)鎮(zhèn)——魯克沁。
冬日陽光下,我看到了這樣的樂器:納格拉鼓、都它爾、龍卡琴、嗩吶、彈撥爾。樂器可以體現(xiàn)出一個民族隱秘的文化,它將演繹出持續(xù)不間斷的人類精神方式。
在我認為,一個地方只會因為把一種潛在的意識化為幻想時而產(chǎn)生舞蹈,只會為了確切地把流傳已久的神話頌揚時而產(chǎn)生舞蹈,只會因為讓世界看見自己的影子時而產(chǎn)生舞蹈。比如十二木卡姆。
而魯克沁地處新疆絲綢之路北道,以周圍亙古的庫木塔格沙漠為屏,生活在這里的人們信奉著停滯不動的時間。舞,就這樣使這里的居民在世俗生活的狀態(tài)里與世界達成和諧,頌揚被日月耗盡的每一種勞動的時光,還有被夢境和現(xiàn)實交織在一起的時光。
十二木卡姆的演出沒有固定場所。它的舞臺可以是葡萄架下的一塊空地、一塊地毯;可以是堆積著糧食的打麥場,也可以是在褐色圍墻之中??傊究房梢栽诓淮_定的任何地點時間里舉行。
在欣賞到十二木卡姆之前,我看到一位白須飄飄的維吾爾族老者雙膝跪地,正在撫摩他的納格拉鼓。納格拉鼓是用牛皮作鼓面,顏色如褐、狀如小水桶,它通常有兩個鼓配合。
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那位撫摸著納格拉鼓的維吾爾族老人。這是他心愛的樂器,肯定是陪伴了他許多年。時間為這兩面鼓敲擊出無窮無盡的旋律,鼓面的邊緣已經(jīng)磨損。如果丟棄了這陪伴他多年的納格拉鼓,他的心就會忘記任何音符,他的手也不可能彈奏出心靈的旋律。他心中的旋律早已在這兩只古老的納格拉鼓上蕩漾。
他甚至再也不可能找到這虛幻的復(fù)制品。如果丟棄了它們,那么,他對時光的感覺將會失去源泉。
“咚--吧吧,咚吧”
“咚--吧吧,咚吧”
在納格拉鼓激烈的鼓聲中,幾位維吾爾族老藝人們走到臺前。從演出裝束來看,他們毫不修飾,也就是很普通的百姓服裝——大棉氅。這么熱的天,他又在鞋子外邊套了一層氈靴,真是“土”到家了。
在薩它爾的伴奏下,他徑自輕聲演唱,先是一段散板,縹緲的聲音有如天籟。演唱的過程中始終雙眼緊閉,這個正在演唱的維吾爾族老人,他一生中所夢見的所有旋律都已在薩它爾弦子的顫動中表現(xiàn)為相逢、約會、別離、祝福;表現(xiàn)為雪山、河流、家園,以及季節(jié)的變遷。在這優(yōu)美的歌詞中,找到一切古老的起源。
他緊閉著雙眼,似在祈禱,猶入幻境。
然后,達甫(手鼓)進場了。這意味著上板,幾位維吾爾族藝人每人都演奏著一件樂器,并且唱了起來。他們的演唱全身心地投入,并不在乎有人是否在聽,是否欣賞,沙啞的歌喉挾帶著沙石的激流……
維吾爾族老人的弦子拉響,維吾爾族年輕人的弦子拉響,古老的弦子和新的弦子之間相互碰撞,一起流淌。
一曲終罷,當(dāng)樂聲再起時,只見兩位維吾爾族長者放下手中的樂器,來到舞者中間,合著納格拉鼓嗩吶激越、悠揚的聲音跳了起來,節(jié)奏加快,舞姿隨之變化多端。
看,他們的肢體在模仿著種種鳥獸的動作,顯然是相互競技。這舞姿來源于勞動者的姿態(tài),來源于動物飛翔或行走時的姿態(tài)。你模仿這一種鳥獸,我就專找其克星,你來我往,甚是好看。一切的舞姿就是為把我們的肉體和靈魂脫穎而出,跳到興致處,那個維吾爾族舞者猛一抬腿,將氈靴猛的甩出——另一位也不示弱,臺上臺下,有應(yīng)有和,一片瘋狂。
然后,手鼓齊鳴,在許多弦子發(fā)出的旋律中,許許多多的維吾爾族舞者離開了自己的座位上場了,有男有女,有老人有小孩。
舞者們帶著笑容,我在魯克沁歌舞的世界中看到的都是笑容。笑容是一個有音樂、有激情、有夢想存在的表現(xiàn)。
是的,木卡姆跳到了最后——就是場面歡騰熱烈的麥西萊甫。麥西萊甫是以歌帶舞,既歌又舞的樂舞形式;是集體舞,所有的麥西萊甫都是一場集體歌舞。男人、女人在圍起來的圓圈中,旋轉(zhuǎn)著跳舞。腳踏處,煙塵騰起。無限的歡樂,無限的傷感,無限的幻想。那么多的維吾爾族人,甩著他們古老的、年輕的、彩色的衣袖,一起旋轉(zhuǎn)著跳麥西萊甫。
舞者們旋轉(zhuǎn)的力量瞬間感動了我,撼動了靜止不動的每一架時鐘。在飛揚的塵土中,他們那些無限的快樂,被我這個異族人看見。
榆樹上的老人
在藍天之下,我們看見鳥飛,看見花開,看見嬰兒啼哭,看見一頭牛消失在大路的盡頭。自然按照它自己的意愿行事。哪有什么意義?但是意義總是會旁逸斜出。
比如那天,我拿出一張照片給人看,有好些人感慨其中的一張,我取了個名,叫《節(jié)日》。木卡姆藝人們演出那天,魯克鎮(zhèn)達浪坎鄉(xiāng)一下子出奇的熱鬧,老老少少的,把鄉(xiāng)里唯一的一塊空地都塞滿了。可人還是太多,狹閉的空間,最大密度地集中著人,于是,一些個子小的“巴郎子”,就干脆爬上了路邊的樹,卻沒想到,同村里的一個70多歲的維吾爾族老漢比他們快了好幾步,早早順著枯草亂藤直挺挺地躥上來,像一個碩大的果實,把自己“掛”在樹上了。盡管是酷寒的冬天,到處是凌冽寒冷的氣味,人們說話的時候,連聲音都變成一團團白色的氣霧。背景也是無限制的白色,雪的顏色??墒沁@幾棵根須暴露的樹,因了老人和孩子,仿佛有了生長的快樂,生命體一下子被漲滿了,正要吐出新葉,開出花。
孩子在樹上,老人在樹上,年老的和年幼的盡享其歡。我突然發(fā)現(xiàn),活著,居然還可以這么盎然有趣。
可真正的東西沒留在照片上。
看照片的人說:多好的節(jié)日景象,可是木卡姆真有這么好看嗎?我會不會這么“跑 ”到樹上去呢。
藝人們
吐魯番的木卡姆與喀什、和田、庫車的木卡姆相比,多了一層保留遠古游牧民族習(xí)俗的文化特征。來這里,我想聽一聽純的木卡姆演唱,一定是要那種原生態(tài)的、純的人聲。
可當(dāng)?shù)厝苏f,在魯克沁鎮(zhèn),真正會唱木卡姆的藝人也就那么幾個,要找一個原生態(tài)的木卡姆藝人不是那么容易了。換句話說,隨便走進魯克沁鎮(zhèn)的任何一個鄉(xiāng)里,如果不是節(jié)日,想要一個木卡姆藝人隨便開口就唱,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可我不信,我是真的想聽。
他們說,那就去找魯克沁鎮(zhèn)文化站的站長依則孜·尼亞孜。70多歲了,唱了一輩子的木卡姆了。他的家離這兒不遠。有多遠?三公里多,那個地方就叫三個橋村。
我說,我在報刊上,電視上見過他。在當(dāng)?shù)?,人人都知道他?/p>
在吐魯番地區(qū),幾乎每一座維吾爾族鄉(xiāng)村都在葡萄園的深處,泥是最基本的色彩,幾乎毗連著維吾爾村莊紋理的精神元素。
村子里都是土路,一間間散發(fā)泥腥氣息的土坯房,在早春的寂靜中顯示出自己的符號王國——它們狀如碉樓,一色土黃,用土坯打制的墻壁鏤出密密的網(wǎng)格狀的洞孔。這是當(dāng)?shù)剞r(nóng)民借助吐魯番火洲的熱風(fēng)吹拂,晾制葡萄干的晾房,又叫“蔭房”。
一路上,車掀起土,黃塵滾滾,又包圍了車,但還是能看到村民家彩門的圖案。都是花,都是鳥,色彩拙樸大膽,如孩童信手所畫。我記得2006年從鄯善縣城來魯克沁鎮(zhèn)的一路上,也見過維吾爾族人家好多好看的彩門。車子一路開過去,像是走在一條流動的畫廊中。我以為魯克沁的彩門是村民自己畫上去的,一問,說是有的是自己家畫上去的,但更多的是在吐魯番一帶游走的畫匠手工畫上去的。
在少數(shù)維吾爾族村民的家里,還會看到上輩人留下來的描畫著花鳥魚蟲的老式箱柜。這些舊東西如今在農(nóng)村沒人稀罕了,年輕人都講個潮流,結(jié)婚時添制的立柜都是相近的款式,一律是復(fù)合板,還鑲有一面穿衣鏡。這些通通都是外來的,外來的都是昂貴的。可怎么看都是粗陋簡樸的,好象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再需要精致而細膩的東西了。
艾力吾斯曼·哈木提是吐魯番魯克沁鎮(zhèn)文化站的一位專業(yè)的木卡姆藝人,之前,他是當(dāng)?shù)匾凰W(xué)的教師。
他看起來很年輕,一問,還是一個“70后”??伤⒉皇菑男【蜁究?,而是在1997年前才開始拜師傅,跟著一位木卡姆的老藝人學(xué)的。
“以前是不懂,師傅唱啥,我也跟著唱啥。后來有一次跟著師傅到外地演出,遇到了一位專家,說我們唱的不是本地的木卡姆,是喀什木卡姆。那一刻,我和師傅一下子懵了?;厝ヒ院螅种匦禄撕脦啄陼r間開始學(xué)習(xí)魯克沁木卡姆,也就是我們本地的木卡姆。”
艾力吾斯曼·哈木提家里有一塊還不到8畝的葡萄地,有了這塊地,每年可以有一萬八千元左右的收入。除了他的一份工資,家里的10來口人就完全靠這塊地養(yǎng)活。
他坦言告訴我:“自從唱了木卡姆,我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了。我家里快70歲的老父親也像村子里的人一樣,養(yǎng)了3只斗雞,可我沒興趣,看一會兒斗雞眼睛就困了,就想睡覺了。”
喜歡。
這兩個字可以假設(shè)是一個生活的借口,它會使你的生活有一個重心,一種秩序。真想追問一聲,這一切對他的意義何在,其實不管有沒有意義,都得先把自己交出去。
到底是年紀輕啊,幾年下來,他學(xué)會了用雙語(漢語、維吾爾語)唱吐魯番十二木卡姆。這在當(dāng)?shù)氐哪究匪嚾水?dāng)中,他算是惟一的。
目前,在魯克沁木卡姆藝術(shù)傳承中心的木卡姆藝人就有近30位。2005年前后,鄯善縣啟動了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工程,成立了木卡姆藝術(shù)傳承中心,從報紙到廣播,從電視到網(wǎng)絡(luò),僅2007年到這里來采訪吐魯番木卡姆的國內(nèi)外媒體就多達3000多人??h上還從財政抽出專項資金,為承擔(dān)吐魯番木卡姆傳承保護工作的11位主要藝人按月發(fā)放了補助。其中有六個人每月發(fā)放600元,有四個人每月發(fā)400元。其他近20人按社會最低保障發(fā)放,每月150元。
85歲的胡加木尼牙孜·克吾爾是個跳舞的木卡姆藝人,在文化站里,他是年齡最大的一個。他從12歲開始跳舞,到現(xiàn)在已有 73年了。我去過他的家,泥的屋頂,泥的墻,院子里一張破損的大木床上鋪著看不清顏色的花氈,院子里惟一值錢的東西,是放在墻腳的一架木輪車。胡加木尼牙孜一直是種葡萄的農(nóng)民,我想象他在夏季的葡萄藤下辛勤地出入,陽光照亮了他臉上的汗水。如今, 他也領(lǐng)到了每月400元的補助金。這樣的待遇,他當(dāng)然是滿意的:“以前討厭木卡姆的人也有,那時候我們天天晚上唱木卡姆,一分錢也沒有,晚上不睡覺,白天到地里干活身上就沒勁。地也荒了,要是一直那樣子的話,我們不唱木卡姆了。政府給我們補助的時候,我們也高興得很,越來越(有)興趣(唱)木卡姆。”
拉艾捷克琴的盲少年
我要去的地方是托萬買里鄉(xiāng)小學(xué)。它離魯克沁鎮(zhèn)很近,車程不過20來分鐘。自從新疆維吾爾的十二木卡姆申報“世遺”成功后,木卡姆熱也漫延到了這個偏遠安靜的角落。
托萬買里鄉(xiāng)小學(xué)現(xiàn)在的名稱叫木卡姆小學(xué)。 因為它是新疆惟一開設(shè)有正規(guī)木卡姆課程的學(xué)校。
從魯克沁鎮(zhèn)往木卡姆小學(xué)走的一路上,可以看到好多的古樹。一起來的干部說,都有上百年的歷史呢。從下月初起,每棵古樹都有身份證了。不知是否因為正午,村子里相當(dāng)冷清,有一種懶洋洋的與世無爭的閑適意味。
一個身材奇瘦穿著有點邋遢的人蹲在我們路過的一棵古樹下。身邊的人說,他是三個橋村里的盲人?,F(xiàn)在,他靠著樹,樹是榆樹。他的身體面向冬天的陽光,雖然看不到,但一定能感覺到陽光照在他的胸脯上,暖和多了。
幾個半大的維吾爾族小孩圍著他。他的一只手里拿著一把艾捷克。
我問:這個人會彈琴嗎?
其中一個小孩說:會拉。我讓小孩對他耳邊說,可不可以讓他彈一段。他馬上用嘴吹了吹琴身,開始彈了。他彈得不好,斷斷續(xù)續(xù)的,曲子不成調(diào),灰綠色的眼睛一直看著腳面,好象那上面是一張琴譜。這么多人圍著他,看得出,他有些緊張了。
我沒有聽完就匆匆上了車,一會兒,又下來了。我在他裸露出來的口袋里放了一張10元鈔票。但直到上車我才得知,少年名叫木合買提,今年還不到20歲。他的父親是這個村子里小有名氣的木卡姆藝人。木合買提生下來眼睛就看不見東西,也沒上過學(xué),但是喜歡熱鬧,村子哪里有木卡姆聚會,就要人帶著他去。他從小就喜歡拉琴,可天賦不高,家里人也就隨他去了。我有些懊悔:錢當(dāng)然有用處,可村子里的人把他喜歡拉琴、喜歡木卡姆看作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并沒因為這個而施舍他。他應(yīng)該得到尊重。車走了一會兒,我扒著車窗回頭看,那位盲人少年還懷抱著琴,面向陽光站著。
唱木卡姆的娃娃們
與北疆其他鄉(xiāng)村小學(xué)一樣,木卡姆小學(xué)幾畝地的校園里全是低矮的土房子。我們?nèi)サ臅r候,正是下午,正趕上孩子們剛剛上完木卡姆課。
近50平米的教室里只有6張桌子,這使得近百米的教室看上去空曠而廖落,殘舊的板凳倒是擺放了不少。教室里生著爐火,空氣里彌漫著爐煙的濃烈氣味??尚⌒〉囊患荑F爐所產(chǎn)生的溫度很有限,我待了一會兒,感到身上仍然涼嗖嗖的。
已經(jīng)有6個年齡很小的女孩子擺好了上課聽講的姿勢,全都背著手注視著我們。陸續(xù)地,30多個孩子到齊了。他們齊刷刷地站在我的面前,他們的呼吸完全是鄉(xiāng)野孩子的呼吸,而且都有一張健康的歌唱著的肺葉。
校長艾克拜爾說,目前這個“木卡姆班”每周上兩次課,每節(jié)課兩個小時,班里一共有33個孩子,都是從幾百名孩子里挑選出來的,最大的12歲,最小的只有6歲。
以“歌、舞、詩歌、樂器”四部分構(gòu)成的復(fù)雜的木卡姆藝術(shù),如何編成正規(guī)的課程給剛上小學(xué)的孩子們教授?平均年齡只有9歲的孩子們,能否在短短幾年的時間里學(xué)會木卡姆2482行的歌詞?
專職教授木卡姆的艾力烏斯曼·哈木提,是魯克沁十二木卡姆的第八代傳人,我事先采訪過他。他告訴我,木卡姆課程是先從朗誦開始的。他說:雖然孩子們很小,但需要灌耳音。他一般會提一段歌詞寫在黑板上,要求孩子們先抄下來,然后大家齊聲朗讀,通常一段6句詞的詩歌,他們要朗讀10遍以上。之后,才可以唱。
木卡姆中有很多是表現(xiàn)愛情的單曲,是維吾爾族人用琴弦勾勒出眾人靈魂境遇的旋律,是有關(guān)他們自己的房屋、居住、吃喝和做夢的旋律,是一餐一食、男和女、醒和睡、哭泣和歡情的旋律。這些對于正在度過懵懂期的娃娃們意味著什么,他們能理解嗎?
我表達出我的疑問。
艾力烏斯曼笑了:肯定不能。但這個年齡段的娃娃卻是學(xué)習(xí)木卡姆的黃金年齡,他們必須在這個年齡段去掌握極其復(fù)雜的木卡姆套曲起承轉(zhuǎn)合的運腔。過了這個年齡,再去學(xué)習(xí)這些就會很吃力了。
這首單曲“潘吉尕木”是一首與愛情有關(guān)的木卡姆。艾力烏斯曼說,娃娃們?yōu)榱藢W(xué)習(xí)這個單曲,已花費了20多天的時間。
現(xiàn)在,領(lǐng)唱的“小巴郎子”一聲“噢依——”起序,童音清脆,其他孩子們的小臉一下子全部揚起,全身竭力向上,向著某個很了不起的地方,圓潤、復(fù)雜的滑飾音就這樣被他們輕描淡寫地唱出來,令我吃驚:
這一節(jié)具有表演性質(zhì)的授課,讓娃娃們個個興高采烈,臉上都是笑。他們那么小,還無法理解這首憂傷的愛情單曲的含義,理解這首情歌——如此巨大的內(nèi)心焦灼,像一面濃烈而苦澀的海,在耳邊竊竊私語,又像“光穿透著暴雨,奔馳和炎熱”。現(xiàn)在,他們一個勁地把小身板挺直,把聲音吊得高高的,好像他們和人間,和這個詞沒什么關(guān)系,他們只想在眾人經(jīng)過的時候放出聲音。而最終,遠離了想像中的痛苦,獲得了像贊美詩一樣的純潔的音色。
突然,一位小男孩打起了手鼓,“咚—咚啪啪”,伴隨樂聲,教室里孩子們的合唱聲突然高了起來。此時,艾力烏斯曼開始了領(lǐng)唱,中年深厚的嗓音音域?qū)拸V,深沉有力,和眾多輕細的童聲融合在了一起,產(chǎn)生了一種很獨特,很感人的節(jié)奏。
我的眼睛都有些濕了。
艾力烏斯曼說:現(xiàn)在班里只有五個女孩和兩個男孩唱得非常好,幾乎可以把木卡姆245首單曲、2482行歌詞全部記下來。但這33個孩子中,也只有這七個人可以達到這個水平。而如果讓他們?nèi)砍獣€需要很長的時間,僅僅10個月是遠遠不夠的。而這7個孩子,都是木卡姆老藝人們的后人,他們在家里就學(xué)到了不少東西,進入這個班之前,就已掌握了不少木卡姆的演唱技巧。
魯克沁十二木卡姆是新疆十二木卡姆體系中最重要的一個分支,因其留存得最為完整、歷史也最久遠。在魯克沁演出木卡姆的知名藝人中,平均年齡都在50歲以上。在18歲到30歲這個年齡段上,較為優(yōu)秀的木卡姆表演者幾乎沒有,如果再不系統(tǒng)化地去教授,那么這個神奇的藝術(shù)門類就要一步一步地走向絕滅了。因此,他們必須在魯克沁木卡姆的故鄉(xiāng)辦這樣一個學(xué)校。
雖然有了正規(guī)的木卡姆教程,艾力烏斯曼仍然感到擔(dān)憂:我們怕小娃娃們出了校門再把木卡姆還給老師。
艾力烏斯曼的憂慮不是沒有道理的:即使從小學(xué)一年級開始教學(xué),也只有六年的學(xué)習(xí)時間,對于如此復(fù)雜的木卡姆表演藝術(shù),仍然是遠遠不夠的,而木卡姆表演中,有很大一部分內(nèi)容是這個年齡段的孩子無法完全掌握的。
10多年前,這個小學(xué)曾開設(shè)過一個木卡姆試點班,招收的全都是六年級的孩子,短短一年的時間里,有幾個孩子已經(jīng)能夠掌握簡單的樂器演奏了,但這些孩子只學(xué)習(xí)了一年就畢業(yè)了,之后去了別的學(xué)校繼續(xù)念中學(xué)后,再也沒有繼續(xù)學(xué)習(xí)木卡姆。
遺憾的是,在我們走之前得知,魯克泌仍然沒有一所中學(xué)像木卡姆小學(xué)那樣正規(guī)地開設(shè)木卡姆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