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一群研究哈尼(阿卡)學的西方學者,坐在一輛大巴車上。溜·格索是其中的一個。當車窗外出現云南元陽老虎嘴那一泄萬丈的梯田時,他的嘴慢慢張大了。終于,車里有人大喊:停車!
車子停下。于是,涌下車去的幾十位老外學者,對著山下那一片不可思議的哈尼梯田,大呼小叫。
我的丈夫——在那次第一屆國際哈尼/阿卡文化學術研討會上,他擔任翻譯——從溜·格索那里聽到了西方學者對于梯田毫不吝惜的贊美。他們說:這簡直是世界第七大奇觀??!然后,他把老外們對于哈尼梯田不同尋常的反應,轉述給自己的哈尼同胞。
中國的哈尼學者們那時是什么表情呢?我猜,史軍超老師一定是若有所思。
這是20年前的事。
B
一張小小的照片,黑白的。我盯著它看。驚嘆!心跳,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茨模敲苊苈槁榈奶萏?!那萬萬千千條田埂,那絲絲縷縷、無邊無際的線條!那整個天地仿佛只剩下了它們,梯田!
哈尼梯田太浩大壯美了,生命不過是它的小小過客!在建水縣紅河民族研究所的辦公室里,我放下那張小小的黑白照片,喘了一口氣。
“給我們雜志寫篇稿子吧,關于哈尼梯田?!蔽覍υ趫龅墓釋W者黃紹文說。
幾個月后,黃紹文的稿子寄到北京。我所做的事,是把這篇學術文章改成一篇稍帶情感色彩的報道性文字;然后,為它琢磨一個讓人動容的標題?!肮崽萏铮喝舾墒兰o里的生命與血汗?!睂Γ褪撬?!然后,我決定讓那張小小的黑白照片鋪滿整整一個版面。
這是1996年第1期《民族團結》雜志。
出刊一個星期,《中國日報》的一位編輯來到雜志社,商談翻譯并轉載這篇文章的事情。幾天后,我就看到了占據《中國日報》整整一個版面的哈尼梯田的英文圖文。
若干年后,我確認自己做了一件事:第一次在全國性新聞媒體上,大規(guī)模報道哈尼梯田。
這是18年前的事。
C
史軍超老師提出哈尼梯田申報世界文化遺產時,我在心中擊節(jié):多么偉大、高妙的創(chuàng)意??!
電話采訪史軍超老師。然后,他寄來了一篇手書的自述。
我決定寫一篇關于哈尼梯田“申遺”的文章,寄給《北京青年報》。那時我這樣想:做個試驗吧——用哈尼梯田做一個關于少數民族話題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被市場主流媒體所接受的試驗!
當然,做試驗得慎重選材。選擇哈尼梯田,是因為我以為這道風景足夠結實,足夠偉大,足夠襲人耳目。把它交給主流媒體!看吧,炙手可熱的主流媒體在那撼天撼地的景觀面前作何反應?
我等待。直到有一天,那張整個版面充滿哈尼梯田文字與圖片的報紙出來。
一個成功的試驗!——但是,這能說明什么呢?說明一家主流媒體的明智,還是說明哈尼梯田的魅力?然而后者,還需要證明嗎?
不論怎樣,當哈尼梯田正式宣布“申遺”后,我在互聯網上發(fā)現:上千個網頁轉載了這篇文章。這是一件幸運的事情:當哈尼梯田首次成為大眾傳媒關注的話題時,我為眾多讀者提供了關于哈尼梯田的啟蒙性信息。
對了,記得我給紅河州委宣傳部寄去了那張報紙,并寫了一封短信:
“將這張報紙寄來,是為了作一個紀念:哈尼梯田征服了北京地區(qū)發(fā)行量最大的報紙!或許,它還會是一個見證:哈尼梯田終有一天將成為輿論的熱點,而這僅僅是一個開始?!?/p>
重讀這封短信時,心里頗有些得意——看啊,我在十數年前就作出了一個預言!
但事實上,史軍超老師的預言,比我的要震撼多了。找出他寄來的自述,我重新讀到了這段文字:
“我的家鄉(xiāng)紅河,有一個巨大的事件正在悸動著、發(fā)展著,它的影響遠不止于哈尼一個民族和元陽一個縣份,它將牽系到紅河州400萬人的生存和發(fā)展,甚至還將波及到整個滇南地域的變遷?!?/p>
看啊,他用那么充滿力量、睿智又具有詩的華麗神彩的語言,預言了發(fā)生在今天的事情!
而那是12年前的事。
D
張紅榛有一條又黑又粗的大辮子。從她接受哈尼梯田“申遺”任務的那一天起,她就豪邁地說:“申遺不成功,絕不剪辮子!”
張紅榛從此在某種意義上就為梯田而活了。
我見證她的努力。她來北京了,找各種各樣的專家。她又來北京了,爭取各級領導的重視。她再來北京了,開座談會,請一批媒體去認識哈尼梯田……紅河州哈尼梯田管理局局長張紅榛忙得在天上飛來飛去。
我見證她的焦灼。或者是在我的家里,或者是在北京的某個旅館里,或者是在云南的某個梯田文化保護座談會上,她把這個問題翻來覆去跟我討論來又討論去:哈尼梯田如何更快地“申遺”?
我見證她的蛻變。那些年,每當有機會跟她在一起時,我會努力向她傳遞一個理念:“申遺”的目的,并不在于結果,而在于過程——在于向世界傳播哈尼梯田的文化價值。后來,她來過一封信,是這樣說的:“‘申遺’工作不知不覺走了近十年,猶如老牛爬坡,進展不甚理想。但我認為,時間是最好的老師,它教會我們許多。如果說,我們曾經迫切地渴望世界遺產的金字招牌,那么現在,我們在不放棄的前提下,更追求本地區(qū)的和諧發(fā)展;如果說曾經偏重擴大知名度的宣傳,現在則更關注當地百姓的宣傳教育。這里有你說過的文化自覺,也有人文的關懷!”老實說,讀到這封信時,我心里多么欣慰??!趕緊拿起電話,對那邊的紅榛說:“恭喜,你已經真正成為了哈尼梯田的守護者——是這項文化遺產靈魂的守護者,而不僅僅是它形貌的守護者!”我的聲音很有點矯情,但其實,是充滿了深情:“紅榛,你現在是哈尼梯田的守護神!”我說。
紅榛的辮子還有多粗?我問從紅河來的朋友。
“細了,又細了。你想,年紀大了,又那么累,還不整天掉頭發(fā)?”朋友念叨。
辮子從粗到細。張紅榛從焦灼到從容。從以“申遺”為職守,到以喚起哈尼人的文化自覺為神圣使命。
這是過去整整12年間的事。
E
事實上,自從提出哈尼梯田“申遺”的那一天起,史軍超就為梯田而活了。
他建構了“江河—森林—村寨—梯田”四度同構的哈尼梯田意義闡釋系統(tǒng);他原創(chuàng)“中國人工濕地經典”的梯田理論。
也就是說,他讓世界知道:哈尼梯田絕不只是一道取悅于人眼的風光造物。
在學術沙場上,他已經突破了很多很多陣地了。但是,他還得面對很多很多難題:在一個現代性一陣陣緊叩哀牢山的時代里,前現代性的農業(yè)文化,還能夠維持多久?梯田如此古老,它如何接納現代化?
也就是說,作為哈尼梯田文化價值的主要闡釋者,史軍超最后必須得說清楚這件事——現代化與梯田,可以魚與熊掌,二者兼得?
我一趟趟跟進史老師的理論突破。用文字記錄他的學術行進史。我知道,我必然會以一個記者的姿態(tài),等候在一個至關緊要的問題處——這個問題就埋伏在他理論路上的最后一道壕塹:在全球化與現代化的雙重緊逼下,梯田文化如何完成自主轉型?如何為梯田文化找到新的普世價值?
說這個問題緊要,是因為如果回答不了它,那么梯田即便“申遺”成功,命運又會怎樣?
那次我趕到紅河州駐京辦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在一個子夜時分,我聽他宣判哈尼梯田的未來命運——一個關于梯田的自覺的文化重構行動綱領。
我當然地記錄并報道了這一個行動綱領。很高興——我能夠在紛紛揚揚的思想大霧里,見證一個理念的塵埃落定。我為這個也許會在未來展開的理想寫下這樣的導語:
“哈尼梯田成為世界性話語的深刻意義,在于它反映了一個民族文化自覺的歷程——一種偏居一隅的文化傳統(tǒng),在基于清醒的自我觀照后,于全球化時代所作的命運選擇與自主重構。它隱含了這樣一些重大問題:在全球化浪潮的拍岸聲中,我們能夠把握民族文化轉型的自主權嗎?我們能夠為自己的民族找到在世界文化中的位置和坐標嗎?我們能夠激發(fā)出古老傳統(tǒng)的原創(chuàng)力嗎?”
從1998年第一次慷慨激奮地提出哈尼梯田“申遺”,到面對如此沉重的梯田現代性命題,這條路多長??!
不久前的一個早晨,手機響了,打開來,便讀到了短信:
“慶安與鄭茜弟妹如握:久未聯絡,殊有念焉。6月17日至27日,余將以專家組長身份參加中國代表團赴柬埔寨聯合國世界遺產大會,紅河哈尼梯田將在此次會上列入世界遺產名錄。我哈尼民族為此大業(yè)奮斗凡十余載,夢想終獲成真,此中亦有二位心血在,特與小友分享也!軍超大哥”。
這一天終于來了!我在心里說。等啊等,等了多久??!
那是過去整整15年的事情。
F
無意間,我用文字,卷入了與哈尼梯田相關的一系列當代文化事件。
哈尼梯田在文字里向我展現它的意義。從它的視覺震撼,到它的當代困惑;從它所隱含的文化悖論,到它正在完成的文化重構。
說起梯田來,我已經是那樣會心。我熱衷于在朋友面前談起它,因為我與天邊的那一道風景已經是混得很熟的老朋友了。我知道很多關于它的家底它的故事,所以我總是喜歡在別人面前津津有味地談起它。
但事實上,對于哈尼梯田而言,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過客;對于哈尼梯田“申遺”的過程而言,我只是一個從頭到尾的見證者。
“今天中午1點20分正式通過哈尼梯田申遺成功。記下歷史。有您的功勞!”一位紅河的朋友發(fā)來短信。
“祝賀祝賀,哈尼梯田成為世界遺產了!”丈夫的導師、一位著名的心理學家來了電話。
下午三點之前,已經有兩家媒體向我約稿。
“恭喜哈尼梯田申遺成功!”又有一位朋友發(fā)來短信。
我的眼淚終于流了出來。
這是今天。我相信,此刻正在柬埔寨世界遺產大會現場的史軍超和張紅榛,一定眼含熱淚。或者,已經淚流滿面了。
這是公元2013年6月22日的事。